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萨莫】g大调恋人(全文解禁版)

***

“所以您和那个莫扎特到底是什么关系?”

“哪个莫扎特?”萨列里若无其事地端坐在桌前拆开白色丝带的包装盒,把玫瑰插进花瓶里,换掉昨天的那一支,他随便扫过一眼包装盒上亲笔书写的小卡片——那又是一句轻佻的情诗,今天是抄了莎士比亚的——然后将他毫不留情地丢进了垃圾桶。不过今天的蛋糕是他最爱的一款,他也乐得装傻,多反问他的同事几句。

“您知道是哪个。”罗森伯格气得要跳脚,他堵在了萨列里的办公室门口,手指夸张地比出两个引号,“那个——天天给你送礼物的,三天两头在剧院坐一下午看您排练,以及被您退了无数次稿的那个。”

  萨列里终于从心爱的甜点上分出了一点视线:“退稿我记得您也赞同了。说到这个——请把最新那份稿也退回去,别让约瑟夫看见,再照例给我留一份底稿。”

“……”罗森伯格愤然抄起桌上那叠乐谱,“那礼物呢?”

“我当然已经给了恰当的回礼回函,和其他人送来的礼物一样认真对待,您不必……”

  罗森伯格打断他:“说真的,萨列里,我是作为一个朋友在关心您。”

  萨列里也抬起头盯着同事两秒,眼里竟然还有两分居高临下的威严,看得罗森伯格浑身一抖:“那告诉我,罗森伯格,你和达蓬特用这个赌了什么?”

……

  事实证明,当萨列里拿出绝妙的交际各圈的方法来耍滑头的时候,罗森伯格必然不能问出一个所以然,而且还会被反套出话。

  虽然罗森伯格悻悻离去,亲身证明了萨列里避重就轻的能力,但是萨列里本人并不能绝口否认他和莫扎特没有一点特殊关系。

这个故事就要从数个月前说起。

  安东尼奥·萨列里是维也纳现今最年轻,也最有才华的交响乐团指挥。他指挥着全维也纳最优秀的交响乐团,同时尚有老板约瑟夫全权的信任。

这另无数人艳羡,无数人暗地里咬着牙想要诋毁他,但是他的指挥天赋确实异乎常人,交响乐章在他的手里仿佛才能拥有作曲家不能赐予的另一半情感。又况且他为人谦和有礼,就算是一面之缘的同事也自然会对他产生好感。自从为著名剧作家达蓬特的几部电影配乐皆获奖之后,他在各界一时间都极有声誉。

每位指挥家都有他独特的风格。萨列里的指挥正如一位宫廷乐长整理了措辞的含蓄信件,克制而又将含义表达的恰如其义。他很少有大幅度的肢体动作,每一个给乐手的提示都停留在了指尖与指挥棒上,但乐手却恰能够了解到音乐该在怎样的节奏和力度。他是乐手的导师、教导着,指引着他们;然而他也演奏会上权力巅峰的宫廷乐长——他的目光一旦触及到你,你就知道自己必然是错了。

  他的生命就像他自己指挥棒下的一曲小步舞曲回旋上升。萨列里原本应当顺利而平淡地在他的位置上安度一生,但直到一颗星星冒冒失失地闯进来。

“你得听我的,萨列里,你得相信我的剧本。”

  罗森伯格对着达蓬特冷哼一声,他的拐杖在木地板上笃笃地猛敲:“我看你应该晃晃脑子,看看有没有水声——你让一个流行歌手作曲,然后请萨列里去指挥演奏?先不论他的曲子是否够格,这是一个流行歌手的曲子!流行歌手!……不行、绝对不行,我作为主管绝不同意。”

  达蓬特的目光转向萨列里,然而后者视线转向一边的钢琴,对罗森伯格的话不置可否。他并未出声赞同,达蓬特便知道他仍有说服萨列里的契机。他知道萨列里犹豫的原因:萨列里正狂热地喜欢一位流行歌手。

  这是萨列里的一个小秘密,纵使一个古典乐指挥喜欢流行音乐并无什么阶级矛盾,但无论如何都会让人觉得像协奏曲的一个错音,甚至会使萨列里的人设崩塌。所以萨列里独自保有这个秘密,只有达蓬特曾窥见他手机音乐播放列表只在循环一个人的歌曲,于是这个秘密有了唯一的分享者——同时意味着达蓬特有了他的搭档一个小小的把柄。

“他在寒冬中捧出一颗炽热跳跃的心,在坚冰里绽放一朵带刺的玫瑰。”萨列里曾这么告诉达蓬特,“那是声嘶力竭的希望和信仰……沃尔夫冈·莫扎特,他的曲子无比高尚。”

“……我还以为你是恋爱了,如果你没有拿挑我剧本刺的表情说话。”达蓬特当时漫不经心地灌下一口酒,话音未落差点被迎面而来的剧本砸到脸,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无心玩笑以后一语成谶。

  彼时达蓬特从包里抽出一打乐谱,坚持不懈地劝说:“他绝对是个天才,萨列里,你应该见见他。如果你能够指挥演奏他的曲子,这首配乐绝对会比以往任何一首都成功。”

  萨列里越听越感觉像一个不为人知的阴谋:“你在说哪个……”

  一头金发冒冒失失地推开剧院大门,彻底打断了萨列里的话,又转过头去给门外好几个飞吻,萨列里听见外面一串银铃的笑声渐远。那个金发年轻人轻快地越过几排座椅,不消三两步就已经到了舞台前,一把抽过了达蓬特手里的乐谱。

  罗森伯格站在旁边再明显不过地冷哼了一声,恰好让对方和萨列里都能听见,年轻人不为所动,而萨列里却觉得自己脸部有些僵硬。

“早上好,您就是萨列里大师吧。”年轻人马甲里套着长袖,手上帮着条纹方巾,眼角用金箔贴着星星,皮裤上还嵌一排亮晶晶的铆钉,在大剧院里看上去格格不入。他一眼都没瞧罗森伯格,对萨列里行了一个几乎转出花的见面礼,将手里乐谱递到对方眼前。

“沃尔夫冈·阿马德乌斯·莫扎特,为您效劳!”

……沃尔夫冈·莫扎特。萨列里绝对不会认错他的样子或是他的风格,但是他此刻万分希望自己可以认错这一次,好歹可以让这个噩梦不至如此吓人。

  达蓬特小声在萨列里旁边耳语:“我说的就是他,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这已经没有认错人的可能了,显而易见这是达蓬特的阴谋。萨列里的内心咬牙切齿,已经忘了不能骂脏话的礼节,准备等会儿将达蓬特大卸八块:惊喜你个鬼。

  所有人都在等萨列里的反应,他只得维持表面的冷静说谎:“初次见面,莫扎特先生。”

  事实上他上周刚去过对方的演唱会,早上手机里还在放对方的新歌。

  萨列里略微欠身,从莫扎特手里接过乐谱。这相当于一半应允了,罗森伯格显然对此不满至极,一边离去一边抬高了声线大声讽刺道:“这太荒谬了!怎么着,一个流行歌手的歌要在金色大厅里演奏了吗?”

“他这是偏见!”

  莫扎特跳上舞台,挨着罗森伯格离开的步伐像一个喜剧演员一样模仿他走路的模样,却随即被自己逗得忍俊不禁。他显然也觉得萨列里已经接受了他的曲子:“我的乐曲和我的身份有什么关系,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偏见?他根本连一个音符都没有听过!”

“不,莫扎特先生,他没有说错。”萨列里合上手里的乐谱。

  莫扎特平举在钢琴上的手凝固在原处,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萨列里,棕色眼睛里全是他穿着黑色西装笔挺的身影:“您的意思是——?”

“我不能演奏您的乐曲。”

“为什么?!”

  萨列里眼角视线才扫过莫扎特,莫扎特就知道现在的萨列里一切决定不容置喙,他是这里的绝对掌控者,一切音符的被控制在他手里。

“您最好待在您的位置……这样我们就相安无事。”

  萨列里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来,缓和而平静,不过是描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但这声音好像是尖锐的冰锥,穿透身体带出鲜红的血液,就好像扎在自己心口的毒刺——那是莫扎特的音乐。

  他当着莫扎特的面将乐谱甩到钢琴盖上,转身疾步离开。他面无表情,在旁人眼里冷漠如同一位高傲的宫廷乐师,但实则难以言语,所有的武器和防备都要碎裂,他近乎落荒而逃。

  没有人能知道他刚才看到了什么,即使他们看到了,凡人也毫无知觉——那是音乐神亲吻的乐章。

  普通人听到乐曲,他们于是能够明白莫扎特的音乐乃是美妙的。这仿佛是从门缝中观察房间内明亮的灯,将它误以为普通的灯光,而萨列里拥有的天赋让他推开房间的大门,恍然发现那房间内的太阳几乎刺痛他的眼睛。

  交响乐的情感掩藏在齐整华美的曲调章式里,它不像摇滚乐的直白——他写他所想,他唱他所思。交响乐更需要指挥家指挥棒的起落演绎出乐章内藏的灵魂,而莫扎特已经将他的生命一同融入其中。但是、这怎么可能呢?萨列里原以为自己了解莫扎特的情感,他早已体会到摇滚乐中迸发的不可遏制的生命力,却在此刻才真正触摸到纯粹的情感:那是星星,它的棱角尖锐锋利,是破碎的人类的感情;它却又纯洁到几乎天真,不含一丝污秽,是人类灵魂自由的翅膀,而自己以往之所知不过冰山一角。这炽热的灵魂被禁锢在精妙绝伦音符内,而那个天赋的拥有者却让自己一个普通人为普罗大众解开禁锢着星星的牢笼。

  不可能。他无法诠释这天籁之乐,接近就已经要被灼伤——他终将化为灰烬,落入尘土。

  绝不,他绝不会同意演奏莫扎特的音乐。

 

 

 

“我不明白!”

  莫扎特趴在他堆满了杂乱专辑和曲谱的桌子上,唯一空余的地方被他心爱的星星抱枕占据了位置。而他的下巴枕着软乎乎的星星,手臂环过抱枕在空白的谱子上创作新的曲调——他拥有令人羡慕的绝对乐感,因此很少需要乐器辅助创造,尤其是关于古典乐时。

  康斯坦斯勉强在曲谱间塞进一杯咖啡:“难道还有什么是会让您发愁的事情吗?”

“当然是因为萨列里的事情。”莫扎特把手里的笔远远地掷进笔筒里,端起那杯咖啡斜着身子歪进椅子。“他不肯承认我的音乐,甚至还拒绝指挥!您知道罗森伯格借着乐团的名义如何给我回函吗?——‘太多音符’!我简直难以相信乐团里竟然会有这样的人,而萨列里竟然默许了。……为什么是咖啡而不是酒?”

“我希望您还记得今晚您有录音,我想调音师不会愿意看到一个大醉酩酊的摇滚巨星。不过为什么非要是萨列里先生呢?或许他真的讨厌您的音乐。”

  莫扎特“咚”地一声把杯子砸在桌上,溅出一些咖啡洒在了乐谱上:“绝不会!他绝对不是这样的人!而我也绝不会把我的乐曲交给那群傻瓜去演奏,他们根本不懂我想要表达的感情。……虽然萨列里也仍然和我有点距离,不过他是最能理解我的。”

  你们天才真的很严格。康斯坦斯心里忍不住吐槽。能跟上你的脚步,说明他的天赋已经非常了不得了好吗。要论及作曲技巧,应该还没有人能和你旗鼓相当。

  不过可惜她没有说出来,在表面上仍然给莫扎特留了点面子:“那您也不能够确定萨列里先生就能理解您的音乐,您才认识他不过几个小时。顺便一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桌上那是您要给萨列里先生的新曲子吧。”

  莫扎特猛地从凳子上跳起来,抽出那沓乐谱试图紧急抢救一番。不过为时已晚,还是留下了一片深褐色的咖啡印。他颓然坐回凳子里,只好留待之后将它重新誊抄一遍,顺便增加一段变奏。他将皱巴巴的乐谱折成小小的方块,手指来回将它翻来折去。

“我可不是第一次见他,我之前已经听过无数次他的演奏了!”莫扎特用脚把桌下一箱光盘踢出来,康斯坦斯发现他们竟然都是萨列里的演奏曲目,甚至有一些还是他刚刚开始指挥的时候的曲目,她根本不知道莫扎特什么时候收集了这么多的CD——竟然不是他自己的。

“天才的直觉——他的音乐不会欺骗我的耳朵,他对音乐拥有和我一样纯粹的热爱。”

  莫扎特眨眨眼睛,眼睛里好像倒映星星:“我相信他,从一开始到今后。”

  莫扎特的房间里出现了除了自己的专辑之外的专辑,而且莫扎特竟然夸奖了别人。康斯坦斯就没看到过莫扎特在自恋之外还有过几次真心诚意的夸奖。于是康斯坦斯毫不犹豫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这是一个我的秘密。”莫扎特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边,露出一个几乎迷倒少女、甜蜜到难以置信的笑容,“是我遇见大师的秘密。”

  康斯坦斯几乎要被这个莫名的甜蜜气氛呛到:“那您为什么不告诉他?”

  莫扎特冷哼一声翻脸如翻书。

“绝不!除非他演奏了我的乐谱!”

 

 

 

  纵使两个人一个讳莫如深,一个缄口不言,秘密的情感就像是一场重感冒,越是想隐藏,越是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因为一个小小的喷嚏显露无疑。

  这几周以来萨列里还未在剧院见过莫扎特第二次,却不断地收到莫扎特寄来的不同稿件,火漆里夹着一片玫瑰花瓣,信封放在就放在剧院门口,就好像莫扎特笃定了萨列里一定是第一个来到剧院的。萨列里仔细地阅读每一份乐谱,但是从未将它收下:他谨慎的给予回礼并退回原信,即不至于过于亲密,也足以让莫扎特知道自己已经收到他的来信。两人好像在践行从未约定过的约定,坚持缺乏争锋相对的拉锯战。他们有千千万万个打破僵局的理由,但是谁都不会踏出名为放弃示弱第一步。

  默契又生疏的往来随着气温渐渐转凉、莫扎特巡演的开始而日渐减少。

  在深秋的最后一片金黄叶子落到地面之前,萨列里几乎以为莫扎特已经忘却了他在维也纳停留的这个小小插曲时,萨列里最终收到了一封不一样的来信。

  不,确切来说是一份时隔了将近一个月快递。一份厚厚的,塞满新的乐谱几乎要撑破信封的快递。落款还是花哨的签名,火漆里夹着玫瑰花瓣,不过可惜由于分量太重,这次是快递员站在门口喊着萨列里的名字送过来的。”

  萨列里彬彬有礼地对快递员道了谢,将它当作普通的一封信件。但他将包裹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却感觉好像一块小小的石头落到了湖心底,漾起不可见的波纹。

  他面对着金黄的街道,最美丽的天空拆莫扎特的信。乐队停止了演奏,世界便只有莫扎特独一份的音乐了。音符从世界的这端飘到那端,从春天来到秋天,带着最轻快的张扬——它要捡起枯叶使它重返枝头,它用音乐构筑不会流逝的永恒春天。

  萨列里将这小小的世界一张张舒展开,他的指尖划过乐章,好像就能触摸到了世界彼端的莫扎特的心情。他最后将刚才所有的心情装回那个有些拥挤的小信封里。

  这时萨列里才发现信封里还有一件不同的礼物。它随着萨列里的动作从信封里慢慢飘落,等待萨列里低头发现它。

  是一张莫扎特维也纳演唱会的一排票。萨列里一愣,捡了一下,没有捡起来。

  这个问题就很大了,萨列里回演奏厅的脚步都急促了起来。

 

 

 

  萨列里下班后撑着额头干瞪着这张票足足有五分钟——虽然巡演还有足足一个月才到维也纳——并且差点被在门口探头探脑的罗森伯格发现。自从莫扎特第一次给他寄件开始,罗森伯格就对于这件事产生了极大的八卦兴趣。

  他若无其事地将新的乐谱盖在票上,不紧不慢地抬头扫了一眼对方,眼里似乎闪过尖锐的锋芒。

“您有事吗?”

  罗森伯格带着被看见的尴尬撇过视线,桌上的新乐谱看起来毫无漏洞,他只好吞吞吐吐地坦白从宽:“我听说莫扎特……给您寄了乐谱?”

“是这样。”萨列里回答。“不过这次您就不用退件了。”

  ?!空气都震惊到凝固了。

  罗森伯格瞪大了眼睛:“您在说什么,萨列里大师?难道您准备接受他的乐谱……”

  萨列里打断了他过多的臆测:“不,罗森伯格。我这是在帮您——他忘记留下可供寄回的地址了。”

……罗森伯格骤然燃气的八卦心沉寂在无可辩驳的事实里,也忘记了进来一瞬间似乎在萨列里桌上看到了什么。

  这小小的一个插曲并不影响时间的进程,而看似遥远的一个月之后也终将如期而至。这将是一个无与伦比的重要转折点,不论是从现在当事人的视角来看,亦或者是由后来的视角向前反思。

  萨列里最终并没有接受莫扎特的邀请。不过他固然也不会愿意缺席莫扎特的演唱会,所以他决定委曲求全,买了一张后排的票。

  但他这场心不在焉,也不只是他一个人心不在焉:他总是忍不住看第一排那个视线绝佳的空位;萨列里悄悄叹了口气,抬起头的时候看到莫扎特的视线也第三次落在那个位置。

  莫扎特今天的眼妆和往常不同:缠绕的红黑枝蔓代替了碎金,夸张地占据了他的半张侧脸,就好像是玫瑰在他的身体寄生,抑或是他即为玫瑰本身,银色的轮廓是它尖锐的刺,是他坚固的盾。他空白的视线长久地凝固在空座上,睫毛投下一片忧伤的阴影,直到前奏响起才被骤然惊醒拉回现实,在本属于高音的部分念出一句好像自食苦果的轻叹。

  他唱他痛恨玫瑰,就好像痛恨自己的软弱。但他今晚与玫瑰却为一体,这绝境中破茧的勇气好像成为心甘情愿的凋零,残破花瓣在飘落重生的同时却也迷茫无措。

  冰封的玫瑰在此刻遍布碎痕,而世界皆听不到那细碎的碎裂声,只当这破碎的玫瑰为濒危的美丽。

  萨列里听不到尖叫声,他已经溺亡于声音中没顶的哀伤,他想要将那脆弱的花瓣拢进手心,却最终只是在阴影里收手默立。

……

  但是打住,这也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情景出现的合理理由。

  萨列里在心里简直要吓出一个黑嗓。他在于达蓬特约定的酒吧里,却碰巧被莫扎特抓了个正着——手里还拿着莫扎特的乐谱。

  而如果不是因为演唱会之后达蓬特给他打电话约在这里谈配乐,如果不是因为演唱会的那个眼神,或者早早就把信寄回莫扎特在维也纳的住所,情况就不会如此僵持。

  而自己就不应该习惯把莫扎特的乐谱放在包里。萨列里被莫扎特举着谱子逼到墙角时如是自省。

  莫扎特一手攥着谱子,一手撑着墙把萨列里堵在了门口。他脸上带着醉酒的酡红,眼角的妆有些晕开,好像是蜿蜒的黑色泪痕。萨列里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尽量保持着距离,他闻到莫扎特身上刺鼻的酒味——他喝了不少了。

  莫扎特死死地盯住萨列里,萨列里低头躲避灼人的火焰,他盯着莫扎特手里的乐谱,一边仗着身高偷偷从睫毛底下看对方。

“您一个月收到了我的信,既没有退回,也没有接受我的邀请。”

“是因为您这次忘记告知地址,所以我无法退回。”萨列里指出实际情况。

“……”

  莫扎特沉默了片刻,将那叠谱子在手里几乎攥成一团,本来的怒气被凉水彻彻底底浇成了委屈,甚至还带上了哭腔:“您真的如此讨厌我的音乐?”

  萨列里不回答,他光是盯着莫扎特的胸针看。那是一朵紫色的鸢尾花,钻石勾筑的永恒的花——非常好看,很适合彼得潘,萨列里心想。

  萨列里沉吟了片刻,尽量委婉地作出回应,避免说出自己的态度:“您喝醉了,您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我没有醉,我知道!您连承认讨厌我都不肯……”

“我并没有。”

“您就是有,我早就应该知道了……”

“不,您不知道,您从来不知道。”萨列里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打断莫扎特的话。莫扎特从没有听萨列里用如此凶恶的语气说话,爆发的临界点突如其来,几乎把他吓了一跳。前者猛地抬起头一把揪住莫扎特的领子,一手屈起指向自己的心脏。

“您知道什么?您只知道质问,但是您从来不审度;您只知道给予光,从来不知道您的光太过炽烈;您知道我远离,但是您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视线相交的一刻莫扎特几乎想要往后退步,连酒意都消散了三分。他往眼里的深处看去:白色的灯光映出他眼里的冰了,毫无疑问是尖锐刺骨的冰;然而冰川之下是熔浆,毁灭的是你与我双方。他是那么用力地掐着自己的胸口,好像要掏出心脏来给莫扎特看:那是一个被侵蚀腐朽的空壳,填满了莫扎特的音乐和莫扎特本身。

“您不知道音乐在您之后失去了谐调,您是我的不可能。我想要拥有您的一切,但是您怎么可能因为凡人而停留?”

  萨列里凑近在莫扎特的眼前,将赞美说成钻心刺骨之痛,将爱说成深仇大恨。

“……抱歉。”

萨列里似乎幡然醒悟自己行为语言是如此不合礼数,往后退了一步,压低声音迅速说了一句转过身去。

莫扎特呆愣着盯着眼前的萨列里,整整三秒的一言不发。就在萨列里将要抽身离开的那一刻,他一把抓住了萨列里的袖口,蛮横地再次挡在萨列里的面前。酒吧的门被推开了。架子鼓的节奏就着风一下下敲在萨列里的心口上,莫扎特的声音几乎淹没在电吉他的扫弦里。

  莫扎特扯着嗓子大声说话,句子很简单。

“但是我还是爱您啊,萨列里大师。”

彼得潘的喜欢只有最简单的,屏蔽一切的纯粹喜欢。

 

  迟到了十分钟的达蓬特站在门口目睹了这幕:“哇哦。”


***

“所以你装醉卖疯把萨列里骗到手了?”

  康斯坦斯裹在暖乎乎的大围巾里,手上戴着南奈尔寄过来的小恐龙手套,和还穿着单一件长袖挽着袖子的莫扎特形成不可谓不鲜明的对比。

“什么叫装醉骗到手,明明是你情我愿。”

  康斯坦斯于是用注视非人类的眼神看莫扎特。

“好吧我回答。没有……也算是有吧。”莫扎特浑身一抖,顶着康斯坦斯质问的视线,拿出两盒萨列里大师给他的小饼干上供,“说是有也算有,但是想想好像也没有……不不不你听我说不要打给南奈尔。”

“其实主要的锅应该达蓬特背。”

  如果达蓬特在宿醉大睡的时候还能发表言论,他一定举起双手表达抗议。

 

 

 

  十二个小时之前,在酒吧门口,达蓬特的视线从萨列里转移到莫扎特,又再转回萨列里身上,露出一副“没想到你高深莫测还挺有一手”的表情。

  萨列里沉默地盯着达蓬特,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又低头看莫扎特。

  莫扎特抬头看萨列里,正眼都不瞧达蓬特。

 所有的视线都汇集在萨列里身上。

“我觉得……”

  萨列里和莫扎特同时开口,非常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没有后半句。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都知道谁最不应该出现。

  达蓬特在骤转的四道目光里打了个寒颤,他觉得自己不应该约萨列里出来,虽然这个念头现在已经晚了。他被连拖带拽地拉进酒吧,人畜无害的莫扎特热情邀请达蓬特一起喝两杯。顶着萨列里在他背后两条冰凉彻骨的视线,达蓬特纵使百般不情愿,也只有颤颤巍巍地对着笑嘻嘻的莫扎特举起酒杯。

  他为自己默哀三分钟。

  当然之后灌酒的绝大部分都由萨列里代劳了——莫扎特之前就已经喝了半醉,理所应当被萨列里按在了旁边;萨列里自己也没喝多少,莫扎特亲眼见着他一杯酒从容不迫地喝了十五分钟,好像在参加一个高雅的酒会,期间和达蓬特碰了无数次杯,这杯酒还是没什么变化,达蓬特旁边倒是多了好几个空杯。

  他怀里抱着柔软的外套,趴在吧台上闷笑。背对着他的某剧作家看不到,萨列里可是看得一清二楚,甚至还给了他一个不甚严厉的责备眼神,倒是像一口苦甜的americano。

  莫扎特从达蓬特手边抢了一杯鸡尾酒一饮而尽,笑得把几乎脸埋进臂弯里去。

  他真喜欢萨列里。

  十一个小时之前,达蓬特终于如另外两人所愿被灌倒在了吧台上。萨列里废了点劲把瘫倒在吧台的达蓬特挪到一边,再把快要睡着的莫扎特从外套里捞起来。

  萨列里大师给了一个严肃危险的开头:“莫扎特,我觉得我们现在可以单独谈谈。”

  莫扎特一时没有管住自己的嘴:“谈什么,用什么姿势吗?”

  即使莫扎特的人设第一条赫然列着车神这条,萨列里一时也不能正面若无其事地接下这么突然的黄段子。他努力盯着莫扎特保持自己态度,然而莫扎特已经看到他通红的耳尖了。

  萨列里深吸一口气:“沃尔夫冈……”

  莫扎特不死不休:“您刚刚脑补了什么不可描述的画面,耳朵都红了。”

  一秒钟以后,两个人同时撇开了头。

“您竟然叫我的名字!”才想明白萨列里刚刚喊了什么的莫扎特拽着萨列里的西装领子,脸一个劲儿往他肩上蹭,连声音都黏糊糊地。“万万没想到……您这犯规了吧。”

“我并没有那个意思……”萨列里被局限在莫扎特和吧台之间,想要挣脱却苦于实在没有位置可以让开,只好垂着头盯着酒杯,他手指蹭过眉毛,撩开搭在了眼睑上的刘海,手掌恰好挡住光线遮挡了他的表情。

  莫扎特抬起头:“那您的意思是您要拒绝我。”

  萨列里的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先开口:“我没有。”

“那您就是答应了。”

  后者哽了一下:“我也爱您。”

  莫扎特笑了起来,眼角的亮片好像是星辰的光辉了。

“那就拿走您想要的我的一切吧。”

“那你们不是成了吗?”康斯坦斯趁莫扎特情绪激动吃掉了他的第二盘小饼干,权当是狗粮下咽。“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就在后面!”莫扎特反坐在凳子上,把卷成筒的乐谱啪啪啪地敲桌沿,“他还是不同意演奏我的曲子!”

  彼时莫扎特兴奋地几乎就要当场拿纸谱一首婚礼进行曲,他响亮地在萨列里的唇上献了一个软软的吻——没有现在就和萨列里吻得昏天黑地这是因为还有一个重要的事情要问清楚。

“所以您现在能够演奏您亲爱的小男友的乐谱了吗?”

  这次萨列里没有被一个吻贿赂,回答得清晰迅速果断:“不能。”

  莫扎特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一句“您真是太好了”生生憋了回去:“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爱您和我不演奏您的乐谱有什么矛盾吗?”萨列里说得理直气壮。

没有矛盾。莫扎特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瞪着萨列里好一会儿。然而后者无动于衷,他只好鼓着脸坐回原位,赌气半个后脑勺留给萨列里。

……他过了半晌又转过头大吼。

“您这太过贪得无厌了!”

“我不否认,而且您说我可以的。”

  这是什么不讲道理的指挥啊。

  莫扎特决定先吻萨列里解解气。

 

 

 

“所以、在这件事上我绝对不会妥协的。大师不演奏我的乐谱,我和他就不公开!”

  康斯坦斯瞪大了眼看这波音乐家的骚操作:“萨列里大师——他也同意了?”

“对啊。”莫扎特理所应当的点头,“我爱他和我要求我的音乐公开演奏有什么矛盾吗?”

  康斯坦斯按照相同的逻辑想了想,确实没有矛盾,但是康斯坦斯觉得自己心好累,她不是来解决问题的,她是就是来吃狗粮的。

  音乐家的骚操作真的学不来。

  总而言之,两位艺术家跨越音乐领域的恋情就这么姑且在四个人知道的情况下瞒了下来。至于为什么“达蓬特知道了就等于全维也纳都知道了”这条定律至今还没有实现,这个就要询问达蓬特醒来在他床头柜上第一眼看到的拆信刀了。

  即使莫扎特大叫“我现在就要和大师同居、五分钟之内立刻马上!”这样的病句,他的这个小小愿望依旧不能满足。他毕竟是一个被娱乐八卦热爱的摇滚明星,萨列里也早在他之前名气已成,为了达成不公开的约定,莫扎特好忍痛割爱——虽然这个苦果确实是他自己埋下的。

  相见的时间就像峭壁之间的狭缝,屈指可数的时间不过是千篇一律的工作和休息的间隙。莫扎特既不愿意每天直到晚上才能看见萨列里,又被迫被萨列里每晚送回家里,只好换一个思路。

  于是每天在萨列里的楼下,多了一位每天用帽子围巾口罩把自己围得严严实实,搓着手等他亲爱的指挥家给他准时带一杯牛奶的金发摇滚巨星。

  我真是一个天才。莫扎特想,虽然这样就不能通宵了——黑眼圈绝对会被大师狠狠训斥一顿。

  冬天来得很快,就算是不喜欢厚衣服如莫扎特,也在冷风里被萨列里强迫着裹上围巾;但是冬天来临仍然花了很长时间,莫扎特天天等萨列里已经有整整一个月了,连那只流浪猫都快认识他,寒冷才算真的到了。

  萨列里把温得正好的牛奶塞进他的手里,再拽住莫扎特的另一只手把莫扎特指节冻得通红的手塞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莫扎特就笑嘻嘻地凑到萨列里面前,他扯下星星围巾亲吻大师的嘴角:“今天我也爱您。”

  萨列里不回答。他的手在口袋里握紧莫扎特的手,温暖从萨列里的手心传到微冷的指尖。他们俩能走一小段从楼下到小区门口的路,冬天的清晨是令人不忍打搅的宁静。他们俩肩挨着肩,萨列里小声地叮嘱莫扎特,热气在空气里凝出一小片白雾:“……您总是不爱惜您的天赋。”

  莫扎特仍旧不当一回事,他走路时不自觉地挤着萨列里往里走:“您会帮我暖手呀。”

  萨列里轻轻回答,好像是一句自言自语:“我不想失去您。”

  莫扎特想要回嘴“没那么严重”,张张嘴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维也纳的冬天又是干燥的寒意,萨列里把莫扎特被扯松的围巾重新捂上。莫扎特的手,莫扎特的喉咙……他担心干燥的冬天不讲理地缠上莫扎特,小天才又要像去年那样在病床上过冬——去年因为胃病和感冒,莫扎特的创作计划延误了好几个月,接着前几周又因为连续赶稿再次去了医生家里做客。但是摇滚巨星吃一堑也不会长一智,就算喊到失声也要撕心裂肺,所以他包里的保温杯是给莫扎特带的蜂蜜柚子茶。

  这一小段的的小小额外享受很快就要结束,太阳吹散迷雾,他们必须在路口分别。莫扎特轻轻地握了一下萨列里的手,萨列里也握一下莫扎特的手,假装指尖可以交换一个小小的亲吻。

  萨列里把甜甜的蜂蜜茶拿出来:“您注意身体。”

  莫扎特想否认,不成想灌了一口冷风,弯下腰又咳了两声——他的喉咙在这个季节总是不舒服。

“咳……咳咳。我知道啦,您这句话要讲一万遍才会变。亲爱的大指挥家,您今天想要什么甜点?”

  每天中午,萨列里都会收到这样一份不一样的小小礼物,有时会附赠一首墨迹未干的交响乐,或者是一朵玫瑰——萨列里真的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冬天找到这么新鲜的玫瑰的。有时莫扎特还亲自跑到剧院等他们的排练,萨列里曾经说过拒绝——然而无果。莫扎特固执地给予萨列里甜蜜的礼物,就像是他固执地每天说我喜欢你,固执地每天等萨列里。

 

  达蓬特作为知情人又是双方的好友,夹在中间比吃狗粮的康斯坦斯还要惨淡——他吃了双份的狗粮。为了缓解自己的心理压力,他也曾经顶着巨大压力私下里找罗森伯格分享两位音乐家恋爱的酸臭味。

  罗森伯格听他避重就轻啰里啰嗦讲了一大堆,撑着下巴沉思了很久。

  他先说:“我觉您说得有理有据。”

  达蓬特大喜:“我说是吧。您可千万保守秘……”

  罗森伯格语调一转:“但是这是那个莫扎特,那、个!他被退了无数次稿,萨列里根本没接受莫扎特的音乐,这是不可能的。”

  并且差点就要离开。

  达蓬特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他不相信自己的八卦竟然会如此失败,继续再接再厉:“我和您打赌:赌一个剧本的稿费,只要萨列里亲口否认。”

  这根本不是一场公平的赌博:达蓬特早就知道萨列里断不会否认——他要么不作回答,要么承认,虽然后者的可能微乎其微;而可怜的罗森伯格还被蒙在鼓里,以为萨列里在情感上还和他战线一致。

  一边八卦同事好友的秘密恋情,一边还中饱私囊,达蓬特也确实值得被灌的一晚上酒。

  所有的这些选择、事实、故意隐藏的秘密和巧合,导致罗森伯格出现在办公室的门口,问出这句几乎要让萨列里吓出一身冷汗的话。

“所以您和那个莫扎特到底是什么关系?”

  好在罗森伯格就这么被糊弄了过去,到底也没搞清楚两人有没有关系,就算他出门之后再想起自己拐弯抹角想问的主题,也没有这个面子再进来了。

  他刚长舒一口气放松下来,就收到了来自莫扎特的消息。

——我马上就到!

  萨列里愣怔,他打开便签确认了一下莫扎特的行程,才犹犹豫豫地给对方回消息。

——您今天不是录音吗?

——对啊。莫扎特回得很快,但是我有事要找您,所以我来了。

  他正捏着手机不知道应该回复什么,莫扎特第二条消息也发过来了。

——您不来门口接我一下吗?

  他只好认命,裹上围巾去剧院门口接他的小男朋友。莫扎特来的次数两只手数不清,保安早就认识他了;然而他每次来都不肯直接进去,宁愿站在门口喂猫,也非要站在门口等待萨列里牵他的手才肯进去,就像是一个等家长来接的小孩子,尤其是在任性这方面。

  萨列里打开门就看到莫扎特站在门口冷得搓手,寒风直往剧院里灌,而莫扎特只单单穿一件衬衫。他一把攥住了莫扎特拉进背风的门内侧,触摸到他冰凉的指尖,语气自然不佳。

“您怎么也不多穿一点。”

“为了找您太着急了。”莫扎特把手伸进自己的金发里,抖落下一串小小的水珠。他笑嘻嘻地又和萨列里并肩往里走去。

“我的新专辑就要完成啦。”

萨列里还没出声,他又补充一句。

“但是还差一点点,亲爱的大师——”

萨列里打断他的请求:“我不去。”

“为什么?!”莫扎特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又急急忙忙地追赶上来。他的语气有些过分的急躁,而萨列里知道他接下来想要讲什么。“您连一个音符都没有听过!”

“我知道您不愿意演奏我的乐谱——但是就这一次、这一次非您不可,其他谁都不能完成!——这首歌是特别的!”

萨列里斟酌了一下,仍旧回答:“我不指挥。”

 “这没有道理!”莫扎特的声音听上去确实生气了,“您之前至少我的乐谱,但是这次您连谱都不看……您甚至从来都没有听过我的摇滚,就先否定它!”

 萨列里想要反驳,说莫扎特根本不知道自己听过莫扎特所有的歌,摇滚的不摇滚的,民谣还是古典;可是即使如此他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萨列里犹豫了一下。

 他最终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停留:“今晚您回来吃饭吗。”

 莫扎特抓住他的手腕在走廊里停下,离排练厅只有一步,伸着脖子几乎就能看见乐团。但是莫扎特无所谓有没有被人看见。他抓住那个含混的沉默不肯松开手,非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就算是图穷匕见,刺向他自己的身体。

 “您为什么不肯指挥?”

  莫扎特看进对方的眼底深处,他看见自己的倒影,看见挣扎和惶恐,然后一切消失,归于颤动的睫毛和紧闭的眼帘下,把自己锁进自我的牢笼里。

“答案您早就知道了,莫扎特。”萨列里胸膛起伏,深呼吸了数次才稳下自己的声线,欲盖弥彰地谈起另一件事情。“我之前忘了告诉您……我下周会去演出。”

“……只有您自己知道,萨列里。”

  莫扎特皱起眉,慢慢往后倒退了一步。他似乎没有听到声音很轻很轻,带着困惑,好像是梦中的呓语,但落在萨列里耳中却如同惊雷。他慢慢放开萨列里的袖子,那里有一块被他揉皱的痕迹再也无法抚平。

  莫扎特不再说话,他最后盯着萨列里看了一眼,转身沿着来路回去。剧院的大门被他敲出一声巨响,而等到莫扎特彻底从剧院离开,萨列里才睁开眼睛。

  他走进排练厅,午休结束了,乐队的演奏声继续下去。

维也纳的冬天是压抑得喘不过气的沉默。

 

 

 

这并非是表明争执的祸首是谁,不过是两人性格根本的差异而已:莫扎特愿意叙述故事,表达情感,即使不说出口,萨列里也能够从表情里猜上八分;而萨列里恰恰相反,他交际颇好的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没有把柄,即使在莫扎特面前不会隐瞒什么,他也不会刻意地告诉对方。

他们确实谈论过那个答案。

前者并不是没有发生过。莫扎特偶尔赖在他的家里,而萨列里正在钢琴前预演新的总谱,前者看见它,免不了要两根手指捏住曲谱将它冷嘲热讽一番——这里应该改成快板,那里应该升半个音……如此种种,末了做一番总结:这样漏洞百出的曲谱竟然交给您演奏,浪费感情,侮辱您的指尖……

萨列里不说话,指尖在钢琴上演奏出一段G大调,一串音符如珍珠一般洒落在地。

“对您来说那只是音符排列组合,那就在它该在的位置上。”萨列里递给莫扎特一把带星星的小叉子,让他去沙发上吃切了块的苹果,说着好像漫不经心的话,“对普通人可远没有那么简单,那是他呕心沥血的爱和痛。”

“但那和音乐的流畅度是两回事。”莫扎特并未听出话中的深意,只当是萨列里为他人辩护,“您不可否认他的音乐是缺憾的。”

“缺憾是无可避免的。——您有时应该对您的天赋谨慎些。”

“对我来说不是。”

莫扎特眨眨眼睛,咬着一大块苹果跳起来,带着乐谱去霸占萨列里的书房。他喜欢给这些乐谱改一个具有莫扎特风格的变奏曲,纵使萨列里从不会采纳——也不能采纳,他也乐此不疲。

而后者并不反对,萨列里低头盯着钢琴交错的黑白键盘,休止符长久地停驻在看不见的乐谱上。

“对我来说是的,我是有缺憾的。”

萨列里仍旧演奏原来的曲调,他的小声回答偷偷躲在在一串渐强音里。

莫扎特没有回答,也没有听到,那碗苹果就会一直放置到莫扎特改完乐谱的时候。

萨列里长叹一口气,他下午的排练心不在焉,指挥时差点出了好多差错。中午的事情让他颇为心神不宁,因此在排练的间隙他也曾给康斯坦斯打了个电话,询问莫扎特是否还在录音室。

他原以为莫扎特只是在录音时“因为音乐女神要求所以非这么演奏不可”——这个荒谬理由自莫扎特嘴里讲出来竟然合情合理——才给他发来消息,充其量不过是莫扎特录音之余一个小爱好。但录音室的背景音一片遭乱,摇滚乐把康斯坦斯的回答搅得含糊不清。

萨列里愣在原地,他才觉察自己似乎把事情看得太过于轻易。

康斯坦斯站在录音师旁边,也显然没有想到来的是萨列里。

“莫扎特呢?他为什么不在录音室?”

“我还想问你。”康斯坦斯捂住了手机隔断嘈杂,忙里偷闲接了电话。“他走之前把乐队伴奏事无巨细全挑了一遍刺——您知道他会怎么说的,乐队现在还在生气呢——然后寥寥草草唱了歌就走了!这是在中午之前的事情……包和外套一样都没有拿,我还想问您他去了哪里呢!”

这倒确实很有莫扎特的风格,萨列里暗想。冲动、自我、不计后果,他甚至不担心自己会着凉吗?

莫扎特会缠着萨列里演奏他的曲子,但对他来说这并不是必需的,最对相当于是饭后的黑森林程度——固然让人爱不释口,但也只是锦上添花而已。他现在很少提起,给大师的乐曲多是欣赏大于演奏,不过创作到某些需要古典乐配合的片段,还会偶尔心血来潮。

他向康斯坦斯道谢,并且保证一定会找回莫扎特,在排练之后匆忙往家里赶。萨列里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愚蠢小丑,因为莫扎特的一条语音,追着莫扎特留下的些许线索穿越半个城市。

就连追贼都没有这么惨淡,至少有监控可以查,然而现在莫扎特甚至不接他的电话。

是,他给莫扎特打过电话。第一次铃声响了十几秒之后对面接起来,却又飞快地挂断了。萨列里半句“你在哪里”哽在喉咙口,不上不下,刺得他心口发紧。之后再没有接通过。

萨列里回到家里意料之中扑了个空——没有任何莫扎特回来的痕迹。他翻手把无人接听的手机摔在了沙发上,手机弹起了沙发上被随意搁置的唱片盒,他盯着唱片盒看了两秒,又把手机捡起来挂断。

他承认自己也在生气,但不是因为莫扎特的咄咄逼人。莫扎特在乎一首曲子高于在乎他自己——准确来说是观众听到这首曲子的效果,而其中的大部分人根本听不懂曲子写了什么。

“这不重要,大师。”莫扎特曾经回答他,“人们需要被唤醒,我希望是我的音乐。”

但他也不懂为什么莫扎特执着于这首曲子,执着于古典乐,执着于他,他拥有让所有人羡慕的才华,却总是拿起水瓢随便将它泼洒在毫无必要的路边——他原以为自己很懂莫扎特,结果却连莫扎特现在会去哪里都猜不到。

萨列里环抱着手臂坐在沙发上,面前端正摆着他的手机。屏幕亮亮暗暗好多次,全都不是莫扎特的电话。他一动不动,只有房间里机械钟永不停止的滴答声。

好嘛,因为一首曲子置气出走,在音乐女神面前丘比特的箭再多也不好使。

若是萨列里现在没有赌气而是好好想,他应当理解莫扎特,因为他们在优先权方面显然是同一类人。要是从他因为莫扎特的一首曲子就拒绝演奏莫扎特的一切音乐开始算起,他做的事也并不比莫扎特好多少。

不过萨列里幸而现在也没有什么换位思考的时间了,他此时收到了来自酒馆老板的电话——他们都常去的那个。萨列里犹豫了一下,才接起来。

“我现在可没有功夫喝一杯。”萨列里即使克制着语调,也仍然听上去心情乏善。

“你的心急可与你还坚持响铃三声不太符合。”老板赶着在萨列里挂电话之前开口,“看起来你们在吵架,不过我觉得你应该来照顾一下这个缪斯女神的嗓音。”他停顿了片刻,于是萨列里得以听到背景里那声高音里夹杂着几乎勉为其难的沙哑。但这隔着模糊电话的声音仍然是碎金自天空倾泻,带着锯齿的刀口撕裂心脏,尽管不合时宜,萨列里依旧感到一阵心悸,更是一阵恐慌。酒馆老板补充说道,“他淋着雨过来的。”

“我马上到。”

萨列里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颤抖。

***

酒吧离萨列里的公寓并不太远,但是萨列里是开了车去。他并不确定自己能够按住那个不知道喝了几杯的小混蛋并把他架回家里——至少车上还有安全带可以困住他。

况且,萨列里想,他咳嗽了好几天,今天着了凉又喝了酒,不能让他再吹冷风了。

 他把车停在门口,悄悄地推开门进去。灯光齐刷刷地打在莫扎特的身上,他那件带着亮片的红色外套好像凝聚了整条闪烁不定的银河;而萨列里沿着黑暗悄悄地接近舞台,站定了脚步等待在舞台的边缘。

 莫扎特的状态远比他想象得要差,他撕吼着喊出高音,在音调最高的部分几乎失声。萨列里想象得到喉咙口浅淡的咸腥血味,揪得他心紧;而莫扎特却不愿意停下,他手指收紧攥住左心口的布料,每一句的声音都源自于快乐王子切肤断骨的执着,只想要将它奉献给音符本身。他随着最后的渐高音单膝跪于地面,音符成为他唯一的支撑。

 整个酒吧陷入了冰封的寂静,光线凝固在莫扎特的金发上,他是这个世界脆弱的支撑中心,却是冰锥直扎在萨列里的心口。

 萨列里从阴影里走出来,对舞台伸出手,不容拒绝却又好像在邀请一支舞:“莫扎特。”

 莫扎特把手交在萨列里手里,捡了地上的外套跌跌撞撞地翻下舞台,把所有的掌声和尖叫都甩在脑后,被牵着一前一后地走。他瞥见萨列里面色不善——几乎就是一个冰封的火山,莫扎特语,猜想他终归是因为自己擅自来这里生气;但他的喉咙火辣辣疼,一个字都讲不出来,连往肺里吸气都会咳嗽。本来想强扯着嗓子说话,但喝了太多酒——或者是业已感冒的脑子晕晕乎乎,开场白应该说“萨列里”亦或是“安东尼奥”都没想明白。

 他只好扯了扯对方的衣袖。

 萨列里真的气得不轻,可偏偏他对着莫扎特又生不起气,好像见到对方的那刻,一只圆滚滚的气球就被松开了扎带,满腹的说教都被轻轻一口气叹了出去。

 莫扎特从不知道照顾自己:他因为指尖片刻的灵感昼夜颠倒着创作,不眠不休以至于昏倒的事情也并不是鲜而有之。他依仗着缪斯女神给予了他无穷无尽的祝福,挥霍自己身体的一切资本,要么贡献于音乐,要么赠与了享乐。萨列里难以想象,无论先是他的身体还是他的天赋被消耗殆尽,莫扎特怎样能够继续下去。

 他还未与莫扎特过完一个冬天,却在考虑是否会过早地失去他了。但若这成真,他也不知如何面对:萨列里如果被迫面对身不由己的选择,眼睁睁看着莫扎特的音乐或是莫扎特消失在他的生命里,这都不可能接受。

“有时候我真恨您。”

 萨列里恨这个选择、他恨莫扎特从来不知珍惜,然而这也从来不和他的爱矛盾。

 莫扎特大幅度地点点头:“我知道,对不起。”

???!

 萨列里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一点,不过变成了好像在约瑟夫面前看见了罗森伯格今天不化妆:“你说什么?!”

 于是莫扎特又原模原样重复了一遍,好像他是醉得真的以为萨列里是没听清。

“……”萨列里支起手肘拨了拨眼前的刘海,闭着眼睛不去看莫扎特。“就算您和我赌气,又何必折腾您自己的身体。”

“我对不起——但这是另一码事情。”莫扎特清清嗓子,从路过的侍者手里抢过一杯酒,他的头沉得厉害,便顺势把头靠在了大师的肩窝,恰好让他的声音能够落入萨列里耳中,看上去亲昵得厉害。“我给您出个送命题。”

“您请说。”

 莫扎特从他的外套口袋里抽出一根细细的指挥棒——天知道他什么时候从萨列里家里拿走的,指尖牵引着指挥棒在半空划出短短的一小节4/4拍,莫扎特一手挽住了萨列里的手臂。“那么您请选择吧:您更爱您音乐还是更爱我。”

"我全都要。”萨列里不去与他争指挥棒,只是架住莫扎特歪歪斜斜靠着他的身体。那颗金灿灿的脑袋就搁在他胸口,萨列里闻到莫扎特身上过重的红酒味。

“……这犯规!”他的神才愣了两秒没有跟上节奏,但明显没打算让萨列里糊弄过去,他踮脚抬起头,嘴唇恰好触碰到萨列里的耳垂,介乎于有心和无意之间。“怎么可以全都要!”

 萨列里和莫扎特对上视线,把话说得理所应当:“作为音乐家和您的恋人。”

 实际上什么都没有解释。

 莫扎特非常不满意地撇了撇嘴:“那您的音乐和我呢?”

 大师这次竟然想了想才实话实说: “我更喜欢音乐。”

“您看!”莫扎特反而展露笑颜,几乎是欢呼着攀上萨列里的脖颈,给予一个甜酒的沙哑的吻。“您终究是这样的音乐家——我也是,在音乐面前我又有什么重要呢。”

虽然话题在一开始就已经顺着莱茵河跑得没了边,但好歹萨列里在把莫扎特用安全带捆在座位上之后,还是想起来了这回事。

“您到底在生什么气?”

  莫扎特正扒在车窗上看商店里那架D级三角钢琴,嘴里嘟嘟叭叭地哼新的调子,完全没把萨列里的问题放在心上。车从商店门口飞驰而过,钢琴瞬间就消失在视野里,莫扎特不满地咂咂嘴。

“因为乐队的演奏太难听了,完全都不在正确的感情上,所以我就逃出来了找您。”

“只是因为这个?”

  莫扎特假装自己做贼心不虚:“完全没错。”

  萨列里叹了一口气,从后视镜里瞟了一眼莫扎特:“沃尔夫冈,你知道你的音乐不会骗人。到底怎么了?”

  莫扎特哼着的小调戛然而止。他慢吞吞安坐回位置上,睫毛挡住月光扫出一片失落的阴影,他的手指绞紧了安全带:“这个时候就不希望您听得懂音乐了……不、不行。还是现在这样最好。”

  他曲起腿,脚跟踩在了座椅上,将整个人蜷缩在了小小的座位上。莫扎特双手捂住脸,低下头埋在了膝盖和胸口之间的小小空隙里。他躲开了光,躲到了自己筑造的黑暗蛋壳里。

  过了许久他带着鼻音的话沉闷地才从蛋壳里传出来。

“您什么时候要去巡演?”

  萨列里在行车间隙匆匆扫了他一眼:“后天,后天早上出发。”

“那好吧。”莫扎特慢慢地把自己舒展开,伸长了手臂拥抱眼前的月光。“等您演出结束了以后,我再告诉您为什么。”

“但是我觉得您有事情瞒着我。”

  萨列里刚把小天才塞进被窝里,安定好了对方正准备打理自己。听闻此言,解胸针的手不自觉地轻轻一抖,食指上立刻被刺出一颗小小的血珠。

  他抹去血色,漫不经心地用其他的事情隐瞒不可说的关键:“您从哪知道我要去巴黎巡演?”

“?”莫扎特一怔,“我说的不是这个……等下什么巴黎巡演??巴黎??”

  莫扎特挑着眉毛目瞪口呆,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话题岔得很成功。萨列里暗自满意,这个消息足够震撼,莫扎特一会儿绝对不会想起来之前要问什么的。

  他知道莫扎特不喜欢巴黎——这或许是因为前几年在巴黎时他的发展并不顺利,又或者是另外什么莫扎特不愿意坦白的原因——甚至在巡演时他也故意避开巴黎。所以他才把这个消息延后至今才告诉莫扎特:就算莫扎特想要怄气也于事无补了。

  虽然这样对他的小男朋友不太友好。

  莫扎特小朋友郁闷地陷回柔软的被褥里,把一个恐龙形状的抱枕揉成了球——当然这是他以前留在萨列里家里的。

“这不公平,您竟然有这么多事情瞒着我……”

“您也拥有不止一个秘密。”

“好吧,一个秘密交换一个秘密。”

  莫扎特狠狠地亲了一口紫色小恐龙,自顾自就决定了这样的规则。萨列里哭笑不得,从善如流地顺着他的规则往下走。

“您认识我多久了?”他摸出那张唱片盒在莫扎特面前晃过。

  莫扎特装傻充愣的功力不可小觑,瞬间敛去笑容,回答的语调简直和Siri一模一样:“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坦白从宽。这张片还是我在学校的时候……那个时候成年了吗莫扎特小朋友?”

“我那年刚刚成年!那次我看的可是现ch……”

……哦豁,完蛋。

  莫扎特从没这么恨过自己的嘴,他对着萨列里那个收声的手势瞠目结舌,恨不得钻进被子里去。

“坦白从宽,莫扎特先生。”

萨列里在床边坐下,托着下巴盯着床上那一团包裹在被子里的球形:“或许我应该去问问达蓬特或者康斯坦斯;或者你也没有告诉他们?”

“别!”莫扎特呼啦一下从被子里钻出来,一头金发因为他的动作乱得像一个鸟窝。“我坦白——但是别和达蓬特说,否则他绝对会缠着我把这件事复述成什么小说剧本的。”

  这件事有很久了——是我还没有成年的时候。莫扎特说。您不知道您甚至改变了我的人生。

“那个时候我父亲正逼我去参加您那个学院的音乐比赛。您还记得吗?那个比赛——对古典乐比赛,那种比赛无聊极了,完全就是在作秀。”

  莫扎特出身于一个古典乐世家,这件事他是知道的。他的父亲萨列里也曾经有所耳闻,那位作曲家先生算不上天赋出众,但也绝不是平庸无奇。这么看来他的父亲本来是想要把莫扎特塑造成一位古典乐大师,而他的天分也足够他撑起那个名号。

“对,您完全没有猜错。我父亲希望我和他一样成为一位古典乐作曲家。”莫扎特仰面躺倒在床上,眼睛透过十指的指缝去看暖黄色的吊灯,好像那指缝间的虚伪的闪烁不定是天上的星光。

“我那个时候讨厌古典乐。他们的乐曲就和那些人一样虚伪做作、阿谀奉承。我麻木地作曲,那样的曲子当然是没有任何灵魂的——但是他们听不出来。我所做的事情只不过是把音符排列起来:我机械地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但是只要我做了,那些音符就会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上。我痛恨我有这样的天赋,我痛恨一切古典乐。”

“所以您去唱摇滚了?”萨列里拉下他的手,遮挡住莫扎特面前的灯光。他眼前的发丝垂下来,落到莫扎特的脸颊边,莫扎特便咯咯笑着把它缠在手指上。

“海顿爸爸建议我去唱摇滚,我正准备离开萨尔兹堡。本来我计划那是我最后一次——这辈子最后一次演奏古典乐了,结果遇到了您。”

  虽然那首曲子有太多不合适的地方,又为了比赛做了许多生硬的改动。莫扎特站在后台对着幕布发愣。但是听得出来演奏者很爱音乐——我应该见见他。

  他拦住了下台的萨列里,或许他原来想问“有什么意思”或是“为什么”;然而他突然发现这些问题有时候不需要一个宣之于口的理由。莫扎特盯着萨列里看,好像他蜜色的眼睛里藏有解答宇宙起源的答案:他看到的是演奏的喜悦——那种他已长久不曾品尝的喜悦,好像他的生命里除却音乐再无他物。

  直到萨列里对他说。

“对不起,请让一让。”

  原来才只有一秒钟。

  莫扎特恍然惊觉,侧步往旁边让开。时间并不是什么绝对的标准量,一秒钟的时间在刚才被拉成纤细的钢丝延长到时间尽头,又在这一刻缩短到一个下意识行为。

  他转过身拉住了与他擦肩而过的萨列里的袖口,用几乎是急不可耐的语气问他:“刚才那首曲子是什么名字?”

  后者愣了愣,对他露出了一个有些腼腆的笑容:“不是什么名作,只不过是我自己的曲子而已。”

“您喜欢夏天吗?”莫扎特没有放手继续问道。

  萨列里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惊讶,接着又被礼貌的笑容藏了起来,但眼睛里仍然是闪亮的惊喜:“喜欢——也谢谢您喜欢我的曲子。”

  这些足够了。莫扎特放开手,看着那个身影离他越来越远。不是每个答案都会有一个宣之于口的问题,时间在此刻又继续绝对地永恒流动着。缪斯女神赐予他的过多的吻,但是也给世人撒下星星,好让那些音符能够为人所懂。

  如果这一次不是他最后一次和他相遇的机会,莫扎特想,那一定要让他再演奏一首G大调的春天。

  不过这次得是自己写的才行,否则也太——掉价了。

 

 

 

“这么说您还欠我一首曲子。G大调——”萨列里翻进柔软的被褥里,侧躺着露出半边脸颊看他。

“弦乐小夜曲。”莫扎特补充道,“当然也可以是当时那首曲子的变奏。”

“不,不行。”萨列里故作严肃地握住他的手。“太多音符了,太莫扎特。那可是我的曲子。”

  前者立刻像被踩着尾巴似的炸起来:“您果然看到罗森伯格给我那份回函了!那您还让他这么诋毁我的曲子——明明不多不少!”

  萨列里的笑意憋在嘴角几乎要撑不住,转头轻咳两声才能故作掩饰:“我也才知道您竟然早就认识我。好了好了,轮到您了。”

  莫扎特显然还没脱离刚才自家男友竟然胳膊肘儿向外拐的抑郁,回答起来也闷声闷气:“您是不是听我的摇滚。”

……寂静,突然死一般的寂静。

  萨列里觉得自家的脑子没有当机,只不过是中了病毒,效果是只能显示“天道好轮回”的弹幕,而房间空调开得也太高了。

  请问被男友发现自己是他的小粉丝要怎么办,挺急的在线等。

  萨列里什么都讲不出来,把脸埋进被子里只会干巴巴地回答“嗯。”

  半晌露出一只眼睛又接上一句话,“您是怎么发现的。”

“偶然,偶然发现。”莫扎特得意洋洋地对他眨眨眼睛,“有次散步的时候您不小心哼了纹我的伴奏。”他伸手附在萨列里嘴上不让他说话:“其实我之前是猜的,没想到您就承认了。”

  萨列里还记得那件事。那天应该是在某个周末,这或许是一个他们俩都有空的日子,于是他邀请莫扎特去一家甜品店试新品。甜甜的蜂蜜很容易让人放松警惕,刚进入12月的天气远没有严冬那么凛然,更何况还有圣诞节小跑着跟在后面。甜品店里过早地放着轻快的圣诞歌曲,耳熟能详的调子让萨列里不由得跟着轻轻哼了起来,连什么时候切了歌也没注意。

  直到莫扎特突然抬起头盯着他,直愣愣地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最后一个音符被吞进肚子里,萨列里若无其事地抬起头,听到音乐还在继续。

  店里正在放莫扎特的《纹我》,而他竟然跟着哼了好几句。萨列里危机公关的警报在脑内嗞哇乱响。

  萨列里不慌不忙,顶着莫扎特满腹疑问的目光继续把心爱的蛋糕往嘴里送,好像他刚才哼的是一段古典乐:“这首歌现在流行榜第几名?”

“啊?《纹我》吗?”莫扎特愣神,没想到竟然被萨列里反客为主先问了一句。“第一……怎么了?”

“怪不得,《纹我》。”他点点头算作了解,继而给出一个不温不火的褒奖,“确实不错,我喜欢它的伴奏。”

  作为容不下多半分思考的危机公关来说,这段表演算得上优秀了:既表达出自己确实听过这首歌,附带了自己对这首歌的肯定;而与此同时也显露出并不非常了解的态度。如果对他产生怀疑的是其他对音乐并不甚了解的同事,或许此事也就揭过。但可惜对面坐着一个莫扎特,还是这首歌的创作者。

“您一直记得这件事?”

“否则怎么骗您的话?”莫扎特抱着他的恐龙扭过来亲萨列里。“为什么不告诉我?”

“一个老粉心理负担比较重。”

  莫扎特咋舌,装着严肃地非要把之前吃的亏讨回来:“不是和罗森伯格呆在一起太久有了偶像包袱吧。”

  小号一时爽,掉马火葬场,没想到自家有朝一日被人套话,要怪就怪莫扎特的调子太洗脑。

  萨列里老老实实被占了便宜,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去洗澡,进浴室之前欲言又止地停顿了一下看着莫扎特,后者倒是好整以暇给他比了一个请说的手势。

“我还记得您欠一首小夜曲的事情。”萨列里挑眉,“还有,那张专辑里我最喜欢的不是《纹我》,是《人为刀俎》。”

“我也是。”莫扎特耸耸肩,“但是所有人都最喜欢纹我,要不就是睡玫瑰。”

  他们都笑了起来。

 

“但是这件事没完!”莫扎特钻在被窝里捂着手机给康斯坦斯打电话。他停顿了一下,判断浴室的水声还没停,又继续压着声音抱怨,“巴黎——?巴黎也要去,就在萨列里的表演结束之后马上安排!这是我慎重考虑,和赌气没有半毛钱关系!”

“什么?萨列里会知道?没事的他那两天忙着排练不会有时间的。”

“还有那首新歌,我马上给你改出来。”莫扎特越说越气,康斯坦斯都听出来他咬牙切齿的样子“伴奏我来指挥。”

  行吧。电话那端的康斯坦斯忧心忡忡地敷衍完莫扎特挂断电话,天知道那个小天才又在和萨列里大师发什么脾气。先不说他会不会指挥乐队,莫扎特亲自指挥乐队绝对能把音乐家们都气疯。

  我单纯针对他的脾气,没有针对他死线交稿,康斯坦斯自我安慰。

  她放下手机准备继续她美好(虽然接了电话之后也不美好)的睡眠,就看到一分钟以前萨列里的消息。

  萨列里:不要让莫扎特去巴黎。

***

火车穿过一片平原,纯白色的雪厚厚地覆盖在田野上,天空也白茫茫地瞧不见太阳,火车外是一片失去了色彩的世界。

莫扎特撑着下巴,他透过火车车窗的那块小玻璃向外看了一会儿,又收回视线去。康斯坦斯正坐在他对面,和主办方确认曲目和曲谱。莫扎特冷不丁地问她:“巴黎又在下雨吗?”

“对啊,天气预报说的。”康斯坦斯忙着回复消息,回答起来有些漫不经心。莫扎特于是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戴上耳机又转头去看窗外了,沉默于是继续延长它的音符。

“巴黎总是在下雨,我去巴黎的时候也是。”他突然开口。

“如果下雨的话音乐节多半会取消。”康斯坦斯问他,“一定要这首?”

“一定要这首。”莫扎特的下巴被撑出一块红红的印子,他回答道。“如果不行的话就去借萨列里演出的音乐厅。”

“有时候您真的犟得不行,维也纳不可以吗?”

莫扎特不说话。

“好吧。”康斯坦斯知道他不想回答,只好低头看手机的消息。

火车穿过白色的平原,灰蒙蒙的巴黎就很近了。莫扎特曲着手指在桌面上打节奏,两拍子却听起来有种不适合的焦虑。

“一定是这首?”她端着手机又凑到莫扎特旁边。自他们从维也纳出发去巴黎开始,这句话康斯坦斯已经问了不下十遍。

“一定要是这首。”莫扎特再一次原样回答了一遍,不过这次抬起头补充了一句,“音乐节那边的乐队搞不定的话就炒他们鱿鱼吧。”

也就你莫扎特参加别人的音乐节还能扬言炒别人鱿鱼。康斯坦斯腹诽,他死线大家都得当战士。

当然炒乐队是不可能的,就像七天也不可能排出来一场演唱会。康斯坦斯只好低头继续老老实实和主办方协商新歌的排练,但莫扎特这时却非要和她捣乱似的把耳机往她耳朵上戴。她一把抓住了莫扎特的手:“您要干嘛?!”

莫扎特固执地不肯放开:“您听一下。”

康斯坦斯只得分出些神给耳机里的音乐:是很好听的女高音音色,美声花腔很能够表现出她美好的音色。从这来看这是一段歌剧的咏叹调,但是或许是因为器材受限,伴奏却只有钢琴,显得不免有些单薄。她凝神去听,却发现这是一段歌词是德语。

她想问莫扎特,但火车却尖啸着驶入站台,把她的声音淹没在一片汽笛声里。她确定莫扎特绝对听到她说了什么,而后者却答非所问,自顾自地拎着包下车。

莫扎特说:“如果有一个城市是我既爱又恨的,那一定是巴黎。”

康斯坦斯听到女高音唱,悲伤已成为他的命运。

 

 

 

  莫扎特开溜难得不是为了拖稿,而是为了去找一个人。用他的话来说:问萨列里借他的学生伴个奏而已。

其实根本没有问萨列里的意见,而且除了他也应该不会有人只让萨列里的学生伴奏了,这句话哪里听上去都不对。

不过最重要的是,他借的人是卡瓦列里小姐,世界上最好的女高音。

莫扎特和卡瓦列里小姐在咖啡馆里见的面,后者尚有些担心被双方粉丝撞见的担忧,倒是莫扎特上来就拥抱住她给了一个贴面吻。

“我都不知道您什么时候来的巴黎。”卡瓦列里有片刻的惊讶,她和莫扎特也曾合作过几首乐曲,但私下里见面还是第一次。“老师知道吗?”

“萨列里大师不知道这件事。”

莫扎特和卡瓦列里面对面落座,他压低了声音凑过去,好像讲的是一个必须隐瞒全世界的秘密——其实只有萨列里不知情而已。他放软了声音,卡瓦列里很难拒绝他:“大师的演出之后两天,您能来那个音乐节吗?就是那段试唱的部分:我想在那天表演那首歌。”

“我很喜欢那一段,但是没有问题吗?我还没有怎么演练过……”

“绝对没问题的!”莫扎特一把伸手握住了卡瓦列里,“您就是我想要的女高音!”

“那好吧。”卡瓦列里最终答应下来,她站起身再给莫扎特一个拥抱,接着借辞还要准备明天的演出变先行离开了。

莫扎特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他终于不用继续受到卡瓦列里那极度八卦的眼神的洗礼了。

最后一个演员已经安排到场,一场舞台剧的要素都准备完毕。然而不可或缺的观众如果仍然不知情的话,伴奏也无法成功演奏。观众虽然并非剧目的直接参与,但缺少了观众的剧目也就失去了其原本的意义——剧目本就是用来传递某些东西的。

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有勇气到离家出走后找到家长,若无其事地说:“我在离家出走。”

但是莫扎特就是一个胆子特大的小朋友,也可以说是脸皮特别厚。而往往正是这种厚脸皮尤其能够说服萨列里。

啊,前提是如果厚脸皮的人是莫扎特。

莫扎特占着唯一独间的指挥化妆室,凑在镜子面前补妆,而化妆室的原主人被迫坐到了后面的沙发上,倒是也一脸无奈地纵容了这种行为。

萨列里先开口了:“一串不留言的未接电话代表什么啊?”

“暗号,我想你了。不浪漫吗?”

“挺有巴黎风格,但你不是不喜欢巴黎?”他暗指电话打得太多太吵,不过莫扎特毫不在乎。

他睁着半边眼睛,回答得漫不经心:“我不喜欢很重要吗?”

萨列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竟然回答:“挺重要的,所以我不让你来。”

这回莫扎特呆住了,他透过镜子把萨列里打量了好一会儿,仿佛他背后的人是被人掉包了一般。他异常严肃地抬起头:“萨列里。”

“怎么了?”

“这是很明确的两码事,我确实不喜欢巴黎,不过作为音乐家我很喜欢它的艺术感。”莫扎特停了一停,“就像罗森伯格虽然讨厌我也不得不承认我的音乐就是很好听。”

萨列里挑眉,语气里不免有些笑意:“他应该不会因为你理解他的想法而高兴的。”

他觉得自己有点跑偏,原本应该是要追究莫扎特为什么来巴黎却不和他明说这回事的,结果又被莫扎特绕进了另一个话题里。不过就算如愿提起,莫扎特也一定不会老实回答——萨列里如是想着,叹了口气不再接话,又瞟见之前放在旁边的一叠谱子:“那首曲子……?”

莫扎特挠挠脸颊:“是新歌。因为拗不过主办方所以一定要去那个音乐节,这是准备在音乐节上唱的新歌。”

他编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愣是把锅都甩给主办方,还担心萨列里不看他的歌,欲盖弥彰地补上:“您觉得怎么样?”

可惜萨列里完全没有想到这份上,对于莫扎特的曲子他向来来者不拒,不过最后一句倒是完全打消了他对于提前欣赏了新歌的顾虑。这份总谱拥有古典管弦乐队和摇滚乐队两个部分互相交叉,一般人看起来不免要头昏脑胀,萨列里倒读得和小说一样津津有味。末了他抬起头:“bravo!”

“但是。”他止住莫扎特扑上来亲吻,再浏览了一遍歌词,“您的歌迷喜欢您唱这种歌词吗?”

“您喜欢吗?”

“……和乐曲搭配挺适合的。”

“那不就行了,您也是我的歌迷。”莫扎特不以为然。

“但是——”

但是萨列里的担心不无道理,这首歌的歌词尽是在表达对另一位天才不敢诉说而又无可奈何的喜爱,重金属的曲风里加上他一贯露骨的歌词,先不说莫扎特从未唱过这样的内容,这首歌为谁而作已经是八卦的一个热点了吧。尽管歌手的性格并不和歌的故事绑定,但这两者不免会让人产生联想的。

况且,萨列里心里不免犯嘀咕,让莫扎特给唱这种萨列里自己翻版故事的歌词,这也太自己酸自己了吧。

“考虑观众的喜好不是莫扎特该做的事情。”

莫扎特竖起一根手指制止萨列里更多的说服,他从萨列里的脸上都已经看出了隐隐的不对劲,赶紧进入正题。

“大师——上次我邀请您结果您没来。”他故意仰着头去看萨列里,对着亮晶晶的棕色眼睛他根本难以拒绝。“这次我再邀请你。答应我,这次一定要来好吗?”

萨列里闭起眼睛胡乱点头,莫扎特太危险了,这根本不是一场战斗。

这是莫扎特针对萨列里的狙击,甚至让萨列里忘记反驳他上次去了。

莫扎特兴高采烈地走了,留下一个愁闷地看着谱子的萨列里。

尽管说起来一切到位,但就算是莫扎特也知道这件事简直是胡来。

他坐在后台化妆,一边的卡瓦列里还在热情地问他这次来巴黎和上次感觉有什么不同。莫扎特嘴里嗯嗯啊啊回答地敷衍,脑子里还在希望萨列里一定会来。不过就算萨列里一般来说都是一个守信的人,但是这件事也不是一般情况,又况且会来不代表会答应上台唱歌……莫扎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看到卡瓦列里震惊地盯着他看。

莫扎特于是震惊的转向康斯坦斯,试图知道刚刚说了什么。

但是康斯坦斯也震惊地看着他。

“卡瓦列里问你这首歌是不是唱给萨列里的,结果你说了嗯。”

莫扎特惊了,他觉得一会儿萨列里就要拿着一把沙丁鱼冲上门来砍死自己了。但是他转念一想好像也没有什么大毛病,反正卡瓦列里总要知道的,于是他的震惊点换了一个。

“您怎么知道的?!”

卡瓦列里只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莫扎特觉得萨列里这位优秀的学生可能兼职是娱乐板块记者。

他觉得萨列里要是不来,问题更大了,砸门的时候萨列里手里拿的可能是拆信刀。

但是莫扎特现在要上台了,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再去问萨列里他在哪里。

他深吸一口气,最后一步不过是要在舞台上准确地找到萨列里的位置,剔剔牙而已——

才怪。

莫扎特连萨列里在哪里都不知道,密密麻麻地台下哪那么容易好找。他挑起眉毛,高音拉花也唱得没有心情。

他的视线从左边扫到右边,留给他的时间不过,不过三分钟而已。除非有什么标志物,不然很难找到一个特定的人。

——一道亮光划过他的眼角,他在他的前方看到了一个鸢尾花胸针,水晶恰好被聚光灯扫到,闪烁的幻光好像暗号。

如果未接来电是莫扎特的我想你了,那鸢尾花是萨列里的我在那里。

莫扎特骤然笑起来,压抑在喉咙里的笑声被伴奏切地零碎不堪,却又被所有的听众都听在耳里,台下便又是一片欢呼。

他唱把我的音符纹在你的心口,经由我的嘴唇,刻进你的纸醉金迷。莫扎特由着性子把一段副歌改成rap,在舞台前沿单膝跪下,好像一切都是对人潮的低语。

但只有两个人知道不是,他们却睁着眼睛都在假装毫不知情。

莫扎特正对着萨列里,他直直地盯着对方,故意舒展手指划过眼前,于是玫瑰绽放,流星划过天际。人潮向他涌来,要将他高高地抛上天去,他在此刻看见萨列里就像疯狂人群的定点。

于是他打定主意,莫扎特摘下耳返跳下了舞台。人群的尖叫太过大声,几乎覆盖了伴奏的声音。所有人都挤过来,但是又在他的周身留下一片空地,好像他所立之处即是神迹;他往前走,人群就被从中劈开,他所往之处就是被摩西劈开的红海。他是被所有人爱着的神子。

希望萨列里还没觉得自己是一个随便的人,他却只是这么想。莫扎特随拾起粉丝丢在地上的一枝玫瑰,他站直神子,正好停在了萨列里面前。他的大师没有随着人群后退,他至始至终都站在原位,等着莫扎特站到他的面前。

莫扎特又笑起来,他是最快乐的彼得潘。他继续唱我要学会你的语言你的口音,一边向萨列里行了一个最为花哨,永远不变的见面礼。

那朵玫瑰在他手里划了一个圈,接着直直地顶在了萨列里的左胸口,就好像刺在胸口的一把尖刀,搅得血肉模糊。明明上面的刺都已经去干净了,萨列里出神。

莫扎特把话筒拿开嘴边:“您愿意教我一句意大利语吗?”

萨列里盯着他看,直直地看进眼底,却一句回答也没有。莫扎特被盯得发怵,好像所有的秘密在他面前都藏不下去。下一首歌的伴奏已经开始,卡瓦列里站在舞台的侧边,命运的哀叹已经唱响。

但萨列里没有回答他。

他以为萨列里终归要当众拒绝自己的时候,萨列里却伸出手向他摊平——拿过来,这个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莫扎特不知所谓,把玫瑰放到他手心。

“不是这个。”

萨列里不和他废话,把玫瑰插进燕尾服的口袋里,又一把抢过莫扎特手里的话筒,在他的学生最后一句美声结束之前跳上了舞台。人群沉默的时间不过半秒,紧接着就被萨列里的黑嗓引爆了。

他的嗓音已与以往教导学生演唱时不同,摇滚黑嗓带着撕裂一般的嘶哑,正如被施予的痛苦它伤痛而又令人向往。萨列里在前奏的间隙环视全场,他站在舞台的中央,他永远控制着这片领域里所有的情感。

莫扎特看到他状似冰冷的眼神瞟向自己,和初见的时候一样难以触摸,岩浆上覆盖着一层脆弱的水晶。

萨列里拿开话筒对他比口型。

——回到你的位置上去,莫扎特。

——为您效劳?他也给萨列里比了个口型。

莫扎特挑眉,在舞台下向萨列里行了一个过于花哨多余的礼节,转向了一旁的乐团。

“悲伤已成为我的命运,因为我已被您抢走。”

“——这陌生的感觉从何而来。”

萨列里在表演歌曲,而这首歌曲在表演谁?问题的答案最终绕向他自己——他唱出口的一切都是他所希望表达而不能的,他嘶吼的郁结和惶恐皆是他那时退却时显露的。他感到害怕,然而却不能够停下;他面对观众的一切爆发和挣扎,却在眼角瞟向莫扎特时化为不知所措的一步后退,他在维持自己虚伪的假象。

萨列里知道早已他陷入这设计已久的陷阱,他是自投罗网。

从他拿到这歌词曲谱开始,这为他而来的陷阱已经为他展开了。每一句歌词都将剥开他的伪装,将他面对莫扎特的挣扎显露在世界面前,而他无可躲避,他必然是最好的演绎者。犯罪者名为莫扎特,从犯是音乐,是他的学生,而他甘愿束手就擒。

或许说,这陷阱在他遇到莫扎特时已经展开?他在控制舞台,他演唱歌曲;然而莫扎特在控制他,萨列里无处可逃,他甚至愿意做永远的输家。

莫扎特是一个彻底的小混蛋。

他不再掩饰,将这一切看作对虚无的自白。他的痛苦里包含着自毁与伤害,而萨列里也不再把这一切隐瞒,他向他自己坦白,也向莫扎特坦白,他能够对一切的罪证供认不讳,与此同时也不知悔改。

因为独自痛苦和挣扎的源头只有一个,那就是无可诉说的爱,而他知道他拥有独一无二最珍贵的秘密。

莫扎特永远在看着他。

看着对方眼睛的时候,才知道对方也在看着你。

他在最后一个全音符前对莫扎特单膝跪下,他双手举着那朵玫瑰花,有一片花瓣从他的指尖滑落下来。

这太寒碜了,以后要重新来一次。萨列里想。

话筒被他放在了地上,他仰起头问他的神,请问你可以和我公开了吗?

他的神不说话,他把萨列里从地上扶起来,然后和他接吻。

休止符落下了,这是世界上最甜蜜的吻。

莫扎特拥抱他,悄悄和他说话:“这首歌写了本来就是让您唱的,但没想到您唱那么好,竟然还会黑嗓——我都不会诶。”

萨列里回答说,我还有你不知道的。

莫扎特想不通,歪过头去问他是什么。

“我还会说我爱你。”

这确实是一个意大利人,莫扎特心想。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事情!”罗森伯格背对着大门,悄悄地对达蓬特说小话,“您看莫扎特指挥那什么样子!不是他的事情他要干。”

达蓬特神色古怪,对着罗森伯格挤眉弄眼就是不回答。

而罗森伯格浑然不觉:“虽然莫扎特他的曲子也有那么两句可听的——但是!萨列里看上他什么啦?我真觉得萨列里应该去买几条导盲犬。”

达蓬特猛地开始咳嗽。

罗森伯格心中突然警铃大作。

但是已经晚了,他在背后听到了正主的声音。

萨列里环抱着手臂还故作对达蓬特的关怀:“达蓬特,您最近感冒吗?”

于是达蓬特识相地摇着头跑了,原地留下一个苦兮兮的罗森伯格。

……罗森伯格在大师的死亡凝视下颤抖了。

罗森伯格恬着脸问:“大师,您这是去干嘛?”

萨列里冷哼一声往音乐厅走去,冷冷得甩给罗森伯格一句话。

“我去教公鸡下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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